第5章 第5章
潘順兒拉住她,取來自己的鬥笠,為宋姚氏穿戴好。
「這時節的雨還帶著寒氣,若咳起來百日都不得好,三伏天裡有的罪受。便為了你家一老一小,姐姐也該多顧惜自己才好。」
宋姚氏大大咧咧一笑,「也是了,我家元寶睡覺輕,我若咳起來,才該擾醒她了。」
話鋒一轉,反問潘順兒:「那你呢?你現在又為誰顧惜自己?」
腦海中又閃過許多故人的面龐。
不知世上有沒有一種藥,可以讓人忘記痛苦的事,隻記得快樂的事呢?
快樂可真像廖婆子作假的紅糖啊,付出十分得到八分,進嘴時甜一刻,往後再也抓不住、看不著。
潘順兒隻得搖搖頭:「我不為誰,就為我自己。」
8
原以為隻是一場過路雨,沒想到淅淅瀝瀝綿延了三天。
馮婆子被行刑前,宋姚氏歸還了鬥笠。
潘順兒便將自己裹了嚴實,拎著一包槐花糕去刑場。
紅糖放得比面多,小小的槐花像芝麻粒。
行刑前,馮婆子有碗斷頭飯,潘順兒什麼也不說,隻將槐花糕扔到馮婆子的面前。
馮婆子跪著,艱難地將頭杵在地上,咬了一大口槐花糕。
三日光景,頭發幾乎全白了。
嗓音也更蒼老了:「真甜啊,甜到膩心頭了。」
咳了一陣,馮婆子猛地扭頭凝視潘順兒。
咧嘴一笑,像慈母端詳孩子:「我的兩個虎娃,就愛吃這麼甜的槐花糕。」
這是馮婆子的最後一句話。
沒頭沒尾,卻是她的落幕。
而後絞刑斷頭,人人都拍手稱快。
潘順兒僱了趙二聾子來幫忙收屍,墳頭設在人嫌狗不愛的陰溝裡。
沒得辦法,這樣的人,原本活該暴屍荒野的,即便要埋,也絕不準埋在大伙的墳圈子裡。
大家都是可憐潘順兒,這才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,由著她給馮婆子收屍。
趙二聾子從來不和潘順兒說話,倒是瘸了腿的大黃狗,在潘順兒身前身後打轉,跟著向前走。
簡單的松木棺,小小的墳頭包,趙二聾子不識字,描著潘順兒提前寫好的字刻石碑。
山裡陰湿無人,潘順兒自顧自說話:「我圖謀你的院子和一圈豬,如今為你收屍立墳,也算兩清了。」
她想起什麼,雖知趙二聾子不愛理她,還是忍不住問道:「馮婆子有孩子嗎?若有一日回鄉,會來祭拜她嗎?」
被拐至今兩年多,潘順兒倒是從沒聽馮婆子提過子女。
宋姚氏那樣的千裡眼、順風耳,也沒和她嚼過這事。
倒是趙二聾子破天荒張口,嚇了潘順兒一跳:「都S了,才不會來。」
打開了話匣子,趙二聾子說起馮婆子的事。
「馮婆子年輕的時候,生了一對龍鳳胎,年畫娃娃一樣,」趙二聾子刻好了字,將石碑立在墳頭,「結果被人牙子拐走了。
「不知是男娃還是女娃,有一個被砍了半條腿,人牙子把斷腿扔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樹下,被馮婆子找孩子的時候撿到了。」
斷腿上裹著半截褲腳,是馮婆子親手繡的虎虎生威。
自打馮婆子撿著那隻斷腿,從此就瘋魔了。
她開始拐賣別人家的孩子。
有這樣一類人,她不怕自己過得不好,她隻怕別人過得比自己好。
憑什麼隻有我的孩子被拐走,旁人的孩子就圍在爹娘膝下?
憑什麼隻有我飽嘗被人偷孩子的痛苦,旁人的父母就不用?
公婆和丈夫受不了她發瘋,舉家搬走。
而她的心魂,被這隻斷腿絆在折柳鎮,自此執迷不悟,最終不得好S。
趙二聾子的幾句話,道盡一個可憐又可恨的馮婆子的一生。
潘順兒陡然想到舊事,問趙二聾子:「她的那雙兒女,可是虎年生的?」
墳立好了,趙二聾子背起大黃狗,一邊往回走,一邊算道:「約莫十七八年前?可能是屬虎的吧。」
這便是當初馮婆子的一念之仁了。
恰逢槐花飄落,讓她想到兒女最愛吃槐花糕。
恰巧潘順兒與她的孩兒一般大,讓她想到自己的孩子若是還在身邊,大概也能長這麼高。
潘順兒想著,也許馮婆子早就想S了。
隻是舍不得、放不下、心結難解。
貪、嗔、痴、恨。
走到半路,她與趙二聾子分道揚鑣。
那是臨近城門的半截路,向西上山,就能走到她上一世禮佛的寺院。
鬼使神差的,她踏進寺門,捧著三炷香,心不在焉地拜佛,實則四下偷覷,想找找那個小沙彌。
上一世,在所遇皆惡的折柳鎮裡,小師父是唯一一個對她行善的人。
可環繞一圈,她也沒找見他。
想來小師父還在竹林修行,此後初一十五都來禮佛,便求機緣再相遇吧。
下了山,宋姚氏早早候在院門前,說要幫潘順兒清理馮婆子的舊物。
潘順兒拾掇好後院廢棄不用的一處雜物間,讓宋姚氏幫她都騰到這裡邊去。
宋姚氏又罵潘順兒蠢,「你也不怕她的魂兒尋著舊物,來找你報仇!」
潘順兒行得端、坐得正:「我與她真論下來,隻有她欠我的,沒有我虧她的。說到底這是她家老宅,她的東西也不過是些S物,留著有什麼要緊?」
抓著一隻鯉魚燈,潘順兒笑道:「這還可以用呢,等我年底買點彩墨,重新染一染,上元節便能提出去玩了。」
宋姚氏便也打量起來,幫潘順兒翻找還能用的東西。
翻著翻著,居然翻出一隻一模一樣的鯉魚燈來,宋姚氏笑嘻嘻地說道:「一個魚頭朝左,一個魚頭朝右,倒是一對兒!」
潘順兒一怔愣,明白這一對魚燈,大概就是馮婆子給自己的一雙兒女做的。
人心人性,真是復雜得很。
9
馮婆子被絞S的這年隆冬臘月,潘順兒攢夠了盤纏,啟程回鄉,去看三姐姐。
她對外隻說是自己想出去走走,以期能想起家在哪兒、家裡還有什麼人。
宋姚氏最舍不得她,千叮嚀萬囑咐,要她一路小心些。
路過集市,陶小谷依舊背著妹妹出來曬太陽,笑著看潘順兒:「願順兒姐姐早些想起家人,有家人相伴總是好的。」
潘順兒從包袱裡取出一塊紅糖糕,遞給背篼裡的陶小麥。
陶小麥難得醒著,雙手抱住紅糖糕,張大嘴巴要啃,露出掉了舊牙,還沒長出新牙的豁豁。
小麥和元寶一樣,都愛吃甜食。潘順兒的手藝好,各家搶著買,她總是會提前留兩份,給這兩個體弱多病的小姑娘。
出城前,她最後撫了撫陶小谷的鬢發。湊近細看,這個沉穩得和大人一樣的丫頭,竟然長得也和三姐姐有幾分像。
「希望等我回來的時候,你的妹妹,還有姚姐姐家的元寶,都能好起來。」
陶小谷猛地拉住她的手:「你若找回了家,難道還要再來折柳鎮嗎?」
潘順兒仰頭望了望湛藍的天。
又是這般萬裡無雲,宛如長河的天色。
「我哪有什麼家,我早在折柳鎮扎根了。」
說完這話,潘順兒租了馬車出城,走了一天多,才恍惚記起,自己上一世說過類似的話。
那時,也是在搪塞折柳鎮的人,她說:「是啊,兒女便是娘最大的牽絆,這是我的命,我就該在這折柳鎮裡扎根。」
同樣都說要在折柳鎮扎根,前一世她拼命逃離,這一世卻鐵了心留下。
說白了,能絆住人的,始終是自己的選擇,再不是旁人。
趕了七八天路,臘月的末尾,潘順兒踩著黎明前的夜色進了村。
她故意包了頭巾,將臉遮住,隻露出一雙圓圓的杏仁眼。
即便不戴頭巾,半張臉的傷疤,大概也沒幾個人能認出她。
才走到村口,幾個孩童放炮仗,撞到她懷裡,笑問客從何處來。
她換了折柳鎮的口音,說她來走遠房親戚,見一個表姐就走。
可她還是有意識避開方逢意可能出現的地方。
方家、碼頭、書塾,還有販魚的長街和種豆苗的菜地。
少年歲月,他幾乎跟著她走遍了村子的大街小巷。
避無可避,她隻能抄近路往自己家走。
她比上一世提前兩年找回家,此時大姐姐出嫁了,二姐姐應當還在家。
可巧,藏在老槐樹後,正好看到家中張燈結彩,要送二姐姐出嫁。
潘順兒想湊近去看看,二姐姐嫁的是什麼人。
上一世,她還沒來得及問這些家長裡短,還沒來得及去看看大姐姐和二姐姐,就被爹娘扔進河裡了。
但來往都是熟識的街坊,她不敢冒到前頭去,免得被人認出來。
天泛魚肚白時,迎親的隊伍敲鑼打鼓地來,新郎官騎著高頭大馬——
潘順兒卻一眼先認出來跟在新郎官後邊的男子。
是方逢意,一身繡紅鯉的喜服,騎著一匹棗色的駿馬,跟著新郎官來接親。
當年的少年郎,似乎長高長壯了些。
依舊明眸善睞,依舊清正端方。
久久移不開視線。
直到新郎官接了二姐姐出來,潘順兒才急忙探看——
二姐夫原來是方逢意一同長大的好友,榮歸故裡做縣丞的鄭清庭。
這樁婚事,全靠方逢意和盧三姑娘盧琬賢搭線撮合。
自打四妹妹失蹤後,盧琬賢便是姐妹裡最小的。
人小志氣卻高,大姐姐的婚事已然板上釘釘,那至少再幫幫二姐姐。
總不能讓她們姐妹四個,都被推進火坑裡吧?
雖然都是良善,但盧琬賢比四妹妹潑辣豪氣許多。
盧琬英不知道,上一世,自打她被人牙子拐後,方逢意一蹶不振了好些日子。
正是她三姐姐,逮著方逢意便是迎頭一耳光:「琬英隻是失蹤了,不是S了!你有爛在家裡等S的膽量,倒不如出去尋一尋!
「我不恨我是個女兒身,我隻恨這世道不看重女孩們,不準我去走南闖北。否則我也求不到你頭上!」
一語驚醒夢中人,「走南闖北嗎?」
方逢意這才去投了鏢局,從此有了盼頭。
盧琬賢還交代方逢意,若是遇見人品貴重、家世清白的好兒郎,記著為她家二姐姐牽個線。
方逢意左思右想,身邊最好的兒郎,便是自小玩到大的鄭清庭。
書香世家,鄭清庭又肯吃苦讀書,如今還榮歸故裡,自然是頂好的歸宿了。
盧二姑娘面慈話軟,不敢相見,全憑爹娘做主。
盧琬賢打眼一看,便衝到爹娘面前,軟硬兼施,抓他們的心坎:「爹娘豈不知咱們家是什麼光景,還挑三揀四呢?鄭清庭好賴有一官半職傍身,士農工商算下來,可比那些有幾個臭錢的商人有前途。」
阿爹眼珠子一轉:「也是,若將來升了官,還能提攜你兩個弟弟呢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