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第4章

最後一口,是三塊雞皮。


 


他差點吐出來:「好肥……」


「別吐!」我摁住他嘴巴,生氣道,「有油水才能吃飽!吃飽了才能逃跑!


 


「我都聽到了,那群壞人說你爸媽不肯給贖金,要把你賣到小山溝!」


 


我給他松綁。


 


他錯愕。


 


然後用力把我推開。


 


「你自己走!帶上我,更容易被發現!


 


「謝謝你的蘋果、饅頭、糖果,還有白米飯跟肥肉。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的。沒機會的話,下輩子……」


 


他禮貌得讓我心疼。


 


我不由分說往他腦袋上打了一拳。


 


「你是不是傻啊!


 


「聽姐姐的話!


 


「姐姐一定會把你帶出這裡的!」


 


20


 


我把蠟燭香油都倒在地上,劃破火柴,祠堂瞬間起火。


 


今晚風大,等他們發現著火時,大火已經吞噬了整個祠堂,甚至往兩邊的房屋蔓延。


 


祠堂附近不住人。


 


但大家一年的收成,水果、蘿卜、土豆,都在那邊。


 


全村人在接力撲火。


 


沒人記得有兩個小孩。


 


但所有人都惦記著一筐筐的農作物。


 


可惜火燒得越來越大,越來越旺。


 


一片絕望之中,有人喊了句:「叫消防車來吧,我們撲滅不了這陣大火。」


 


那幾個人販子想阻止,卻攔不住整個村子一百多號人。


 


「算了,這麼大的火,估計都S了。」


 


-


 


車廂內,小男孩問我害怕嗎。


 


我們點燃火把後,就躲進了運貨的火車,裡面有很多菜筐。


 


最近村子把農作物運到山外。


 


我們才有了逃生機會。


 


我搖頭:「我不怕。」


 


爸爸媽媽第一次離我而去,我有弟弟陪著,所以我不怕。


 


第二次,他們徹底離開,我害怕了,但沒有用。


 


幾天前,我想逃,卻在影影綽綽的樹林裡迷了路,我很害怕。


 


害怕被發現。


 


害怕餓S在樹林裡。


 


害怕一輩子被困在山裡。


 


可如今,多了一個人陪著我,哪怕是在逃亡的路上,我也不害怕。


 


真正的恐懼,不是身處困境。


 


而是彷徨無助時,身邊空無一人。


 


我反問小男孩:「你說剛才我們會不會太過分了?」


 


畢竟,我們放火了。


 


這是不對的。


 


雖然我們有苦衷,但這是不對的。


 


爸爸媽媽教會我當一個聽話的小孩,卻沒有教我,做錯事情後,怎麼自處。


 


又或者,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。


 


畢竟,他們做錯事情後。


 


選擇了一走了之。


 


對我,不了了之。


 


小男孩握住了我的手。


 


與我發涼的手不同,他的手很暖,像冬天的小火爐。


 


「不會。


 


「我覺得我們做得很棒,甚至值得吃一個漢堡壓壓驚。」他說。


 


我終於哭了出來。


 


帶著積累許久的怨氣、恐懼、委屈,連同劫後餘生的後怕,凝聚成厚重的淚珠,匯聚在眼眶。


 


重重落下。


 


「為什麼是漢堡包,獎勵一個香噴噴、熱騰騰的馍不行麼?」我吸了吸鼻子。


 


商禮舟沒有回答。


 


我想:


 


他是不是以為我是一個可憐的小孩,沒有吃過漢堡包?


 


不。


 


我也曾吃過無數豪華的漢堡包,也曾穿過無數件漂亮奢華的公主裙。


 


隻是這些對我來說都成了一場美夢,公主的夢境破滅了。


 


現在,我隻想吃一個熱騰騰的馍。


 


21


 


面包車很擁擠。


 


貨物堆砌在一起,黑得伸手不見五指。


 


他說:


 


「其實我很害怕夜晚。


 


「我的兩個哥哥會有父母陪著,直到他們睡著,才會留下一盞燈,才輕輕地離開他們的房間。


 


「隻有我的房間,永遠都隻有一盞燈。


 


「我已經習慣了這種黑暗。


 


「直到那天在祠堂,你點亮了蠟燭……」


 


前方路過山路,我被晃得頭昏腦漲。


 


已經開始聽不清他說的話。


 


隻是隱約聽見,他說:


 


「你就當我們不是在車廂,是在隧道。


 


「姐姐,許個願吧。


 


「在隧道許願,老天爺會更容易聽得到,你的願望也更容易實現。」


 


我胡亂抓起菜筐裡的白蘿卜,塞到嘴巴裡,咬開,嗆喉的辣意在食道蔓延,硬生生把那股反胃感壓了下去。


 


我又啃了幾口。


 


辣得眼淚鼻涕一起落下。


 


「我許願,以後吃得飽,再也不用餓肚子!


 


「我許願,找到爸爸、媽媽、弟弟,然後狠狠罵他們一頓!為什麼這麼粗心,把我落下了。


 


「我許願,我要好好讀書,我要永遠永遠留在大城市,再也不要回到大山!


 


「再也不要喂豬、砍柴、在冬天洗衣服!


 


「我要賺很多錢!


 


「我要讓拋棄我的人……後悔。」


 


最後這句話,染上了哭腔。


 


他安靜聽完。


 


在漆黑的車廂裡,認真說道:


 


「我的願望是,希望姐姐的願望都能實現。」


 


22


 


我們在縣城成功逃出生天。


 


報警後。


 


又過了幾天,一群精英打扮的人來接小男孩。


 


而我,警察姐姐們商量著,把我暫時送到孤兒院。


 


我撒開了小男孩的手。


 


「你家人來找你了,快回去吧。」


 


他不願意放手,一味地跟我說:「你家人不要你,那你跟我回家。我家有錢,可以把你養大!」


 


寄人籬下,會把情誼消磨殆盡。


 


親戚尚且如此。


 


何況是相處幾日的小伙伴。


 


感情,是這個世界上,最不靠譜的東西。


 


愛你時,你如鮮花般絢爛。


 


厭你時,你如牛糞般惡臭。


 


我輕聲安慰他:「等我長大了,會堂堂正正走到你面前。到時候,我們還當好朋友。」


 


「真的嗎?」他哭了。


 


被打時,沒哭。


 


餓肚子時,沒哭。


 


被困在漆黑的祠堂、車廂裡,他還是沒哭。


 


現在,他哭了。


 


我摸摸他的頭發,哄騙他:「姐姐很厲害,你不相信我嗎?」


 


「相信。」


 


「我叫商禮舟,姐姐叫什麼名字?」


 


「蔣書亦。」


 


他突然跑遠,沒一會兒揣著一個盒子回來,強硬塞進我手裡。


 


「相信我,我以後一定會變得強大,然後像你保護我一樣,保護你。


 


「記住我的名字,以後來商氏大樓找我!


 


「我在北京,我是商禮舟。


 


「一定要來找我!」


 


「嗯。」我點了點頭,像是跟他完成了某個重要的約定。


 


23


 


在孤兒院待了幾年,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後,我憑借優異成績受到多家高校青睞。


 


我選擇了私立貴族學校。


 


它能給我免除學費、校服費、課本費,還有豐厚的獎學金。


 


我很滿足。


 


孤兒院院長每個月會給我一些伙食費,但不多,勉強足夠我吃飽。


 


僅僅是吃飽。


 


但是我想要去頂級的學校,我需要輔導書,需要購買很多的輔導書。


 


所以我節省伙食,每頓吃食堂最便宜的青菜素瓜。


 


買最貴的輔導書,吃最便宜的水煮白蘿卜。


 


這就是我的日常。


 


當年商禮舟塞給我的盒子裡,塞了幾千塊現金,和一條金項鏈。


 


金鏈子是男士的。


 


現金是精細到 1 塊錢的。


 


我知道,那時候的他,盡可能想給我一些防身錢。


 


現金這些年被我陸續花掉,那條不屬於商禮舟的金項鏈,卻一直被我保存。


 


每每我覺得生活艱苦,難以支撐下去時。


 


或許在某個晚自習後,夏蟬擾人的夜晚。


 


或許在某次考試後,發現距離清北分數線就差幾分的午後。


 


或許在家長會,看著屬於自己家長的位置,空無一人的尷尬時刻。


 


或許在連續幾十頓白菜蘿卜後,對肉產生的渴望。


 


或許是,無數個大大小小的、覺得自己即將支撐不下去的普通日子。


 


我摸著金鏈子。


 


提醒自己:


 


你不是一個人戰鬥,永遠有一個小男孩,在等你跟他會面。


 


這個世界上,有人期待你,有人心系於你。


 


蔣書亦,你也是帶著期許的小孩。


 


我一無所有,唯有一腔孤勇,唯有不撞南牆心不S的決心。


 


支撐著我,不斷前進。


 


24


 


高二那年。


 


我參加了物理競賽,並成功進入決賽。


 


決賽在北大舉行。


 


這對我來說很重要,清北入門券,我實在心動不已。


 


所以把金項鏈當了,充當來回的路費。


 


備著幾個大馍,我踏上了前往北京的路程。


 


競賽過後,我獨自去了商氏大樓。


 


108 層的大樓。


 


闊氣、宏偉、高不可攀。


 


此刻,商禮舟或許就在某一層樓,我們之間的物理距離不過幾百米。


 


但我如今狼狽、落魄、鬱鬱不得志。


 


物質、地位上的距離,無法窺測。


 


我並不想以這副模樣去見他。


 


我們應在意氣風發時,於頂峰相見。


 


-


 


後來,一個平常的午後。


 


程安兒找到我。


 


「我在北京旅遊,看見了你。


 


「你像一個小乞丐,遠遠站在商氏大樓樓下,向上眺望著。


 


「那一刻,我真的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差異。


 


「就算我們都曾在孤兒院互稱姐妹,但如今我是天上明月,你是池塘淤泥。


 


「你知道麼,隻要我想隨時可以進入商氏,甚至有人捧著我,把我當座上貴賓。


 


「而你,走不進那座大廈。」


 


她給我甩了張拍立得照片。


 


照片上,我的背影跟商氏大樓融為一體。


 


瘦小的身影,龐大的辦公樓。


 


像是一種無聲的諷刺。


 


程安兒撩撩頭發,施舍小狗般,輕輕地說:


 


「照片送你咯。


 


「加油讀書啊,爭取考上心儀的大學,爭取進入商氏工作。


 


「反正你百般努力,最好的結局也隻是為我們當牛馬。」


 


我仰起頭。


 


衷心地感謝:「謝謝。」


 


我深知自己是多麼地渺小,多麼地不討人喜歡。


 


但這般無用的我,也被人所期待著。


 


這叫我如何不心懷感激?


 


這叫我如何甘心墮落?


 


25


 


多年之後。


 


我憑借出色的履歷,堂堂正正地走進商氏大樓。


 


成為總助助理。


 


跟商禮舟見面之前,我設想過無數個情景。


 


抱頭痛哭?


 


小伙伴重逢的喜悅?


 


魯迅與閏土的相視無言?


 


卻不承想。


 


他見了我的第一句話,是:


 


「左腳先踏入辦公室,我好不爽,罰你陪我去加班。」


 


第二天。


 


我右腳先踏入辦公室,他說:「愁眉苦臉做什麼,影響我心情,罰你陪我去加班。」


 


第三天。


 


我笑得很燦爛。


 


他依舊找碴。


 


往後的第很多天,他依舊在找碴。


 


商禮舟找碴的模樣很拽,很欠揍。


 


欠揍到什麼程度呢?


 


大概是我看見他,隻想打他一頓,而不是感慨來時路不易的程度。


 


但我也會忍不住去想:


 


為什麼他忘了我?


 


直到後來,我才知道他失憶了。


 


失憶,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情節。


 


就這麼發生在他身上。


 


像一條無法跨越的銀河,徹底終結了我們之間的故事。


 


26


 


商禮舟給我休了幾天假,又馬不停蹄地讓我跟他去香港出差。


 


我看了看日歷:「老板,年初三,你讓我去出差?」


 


「過年不就是換個地方睡覺、吃飯、看電視?


 


「跟我去香港,帶你去維多利亞港看煙花,吃 9999 一位的法餐,買最貴的奢侈包。


 


「以上,全部都報銷。


 


「你選過年還是出差?」


 


電話裡,商禮舟的聲音帶著電流感,讓我心跳都跟著顫了顫。


 


「老板!我最喜歡出差啦!」我跳了起來。


 


他被我逗笑。


 


幾秒後,他語氣闲闲地說:「半小時後,我去你家樓下接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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