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第2章

「琬英?」三姐倏地站起身,豆子撒了一地,「琬英回來了?琬英回來了!」


聽了四年的「潘順兒」,再聽真名「盧琬英」,竟讓她覺得陌生。


 


近鄉情更怯。


 


一大家子將她圍住,免不了問東問西。


 


她隻簡單帶過,說自己被人牙子拐了,如今自己找回來了。


 


四年間的血淚過往,她寧願忘記。


 


因為回到家了,就是嶄新的開始。


 


抬起頭向前看,總是好過做一輩子可憐蟲的。


 


她回到自己的屋子。


 


小的時候,都是姐妹四個擠在一處的。


 


如今大姐和二姐出嫁了,便和三姐睡一間。


 


她迷迷糊糊睡去,夢裡馮婆子和王員外會騰雲駕霧,布了天羅地網,要抓她回去。


 


夜半驚醒,一身冷汗。


 


翻身看到透亮的月光,穿過半開的窗,落了一地銀霜。


 


年少時,聽同村的方家小郎君搖頭晃腦念:「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」


 


舉頭望明月,低頭思故鄉。


 


原是此情此景。


 


3


 


想起方小郎君,潘順兒怔愣了一會兒。


 


少有男兒郎生那麼一副明眸善睞,話也少,隻知道安安靜靜跟著她身後。


 


安安靜靜地幫她背菜簍,安安靜靜幫她捉魚賣錢。


 


捉魚的架勢,舍生忘S的,氣得其他漁民罵方逢意:「你小子恨不得把整個湖裡的魚,都裝到她盧四娘的簍裡去!」


 


她曾勸阻過他:「方小郎君,我從人牙子手裡救你,隻是碰巧撞見、順手搭救,你不必賠條命給我。」


 


彼時,方逢意扎了隻竹椅送她,不敢離她太近,退回院子的雨中,「我不賠命。我的命不值錢,給你也沒什麼用。」


 


他隻做對她真正有幫助的事,一做就是安安靜靜的六年。


 


她被拐前,最後一次見他,是除夕剛過的交夜時分。


 


他似乎有心事,陪她放煙花的時候,雙手合十,默默許願。


 


她套他的話,他無論如何不肯說,隻讓她等他準備好的生辰禮物。


 


她猜了許多樣,他都搖了搖頭。


 


「怪了,方小郎君的心思,向來最好猜到,怎麼今天卻猜不中了呢?」


 


煙火如晝,少年郎長發高束,眸光熠熠,「我的心思,盧四姐姐當真明白嗎?」


 


不等她想明白,更沒等到他來送禮物,她就落到了馮婆子的手裡……


 


再回神,已是二更天,三姐卻還沒回來。


 


隱約聽到爹娘屋裡爭執不休,潘順兒披衣起身,安靜地走了過去。


 


她隻聽到最後的幾句。


 


是她阿爹的嘆息:「這麼一大家子人,以後兩個小子還要娶妻生子,再這麼旱下去,誰都別想活了!」


 


和她阿娘的哭聲:「苦命的孩子,你何苦回來,還不如在那老老實實相夫教子……」


 


她聽不明白,卻知道這最後一句,說的是自己。


 


既是談到了自己,便向前一步,推開門,跨進房中:「三姐還沒來睡覺,我出來找她。


 


「爹娘何事,這麼晚還爭論不休?我既然回家了,自然要為爹娘分憂的。」


 


話音未落,西南角的衣櫃裡,一陣響動。


 


見爹娘神色大變,潘順兒搶先跑過去,拉開了櫃門。


 


竟是她三姐,被綁了手腳唇齒,關在這櫃子裡。


 


她才要回頭,後脖頸挨了一悶棍,直愣愣栽倒在了地上。


 


昏迷前,她看到三姐的眼睛,和以前一樣又亮又圓。


 


笑起來時眯成彎月,哭起來時——


 


像現在這樣,腫成核桃。


 


記憶裡,三姐極少哭。


 


上一次哭,還是為著大姐許了個不好的人家。


 


那家老爺,虐打妻妾,抬出去一個S了的,立馬要補進來一個新的。


 


銀子給夠了,爹娘一咬牙就應許了。


 


那時,三姐的眼睛哭成核桃,抱緊潘順兒,問為什麼她們姐妹的命這麼苦。


 


潘順兒被拐的正月初七那晚,就是去給大姐姐置辦嫁妝的。


 


可惜,弟弟張口要一隻走馬燈,大姐姐的木簪子就沒了。


 


如今三姐又哭成這樣,大抵是為了她。


 


她哪裡想得到,她舍了腹中子,丟了大半條命,千難萬險回到家。


 


卻會被親爹親娘,為了求雨救莊稼,將她腳上綁了石頭,拋進河裡祭河神。


 


大石頭扯住潘順兒,拉著她往河底墜。


 


故鄉的明月在波濤外,歪歪扭扭再難圓。


 


為什麼我們姐妹命這麼苦?


 


為什麼親爹親娘也不憐愛?


 


潘順兒想不明白,洶湧的水浪湧進五髒六腑,將她的苦全擠在心頭。


 


可憐的三姐姐,不知要為她哭腫多少天的眼睛。


 


三姐姐是那樣一個疾惡如仇的人,偏偏見過最大的惡事,全在自家院子裡。


 


潘順兒失去意識前,最後一眼,看到一個矯健人影,扎進水底來救她。


 


她說不出話,心頭的苦難,被一絲欣慰扯開縫隙:


 


是方小郎君。


 


是她小時候的跟屁蟲,是人稱「浪裡小白龍」的方逢意。


 


方逢意是個沒有大志向的兒郎。


 


好哥們鄭清庭寒窗苦讀,一朝高中、榮歸故裡,而他隻想時時守在故裡。


 


守著他的院子,守著他的一畝三分地。


 


守著他心愛的姑娘。


 


姑娘是同村的盧琬英,比他大一歲。


 


那時,她還沒被人拐去做「潘順兒」。


 


打方逢意記事起,就覺得盧家四姐姐生得極美。


 


芫荽花遍地都是,偏她簪在發間,就讓人移不開眼。


 


可是想娶盧四姐姐的人,從南口的豬肉攤子排到北口的包子鋪,他一個半人高的傻小子,哪敢張口。


 


直到他八歲那年,被拐子一顆糖藥丸迷暈帶走。


 


是盧琬英最先發現,謊稱幫忙帶路,一路帶到了縣衙門口,這才救下了他。


 


多好的盧四姐姐,人美心善,腦子也比他好使得多。


 


從此便不管不顧了,搶著當她的跟屁蟲。


 


可是張王趙李家的那些小子半點不讓路,他隻能練一身好水性,去搶水路。


 


她去捕魚,他就守在她的船邊,日薄西山時,默默將自己的魚,都倒進她的筐裡。


 


後來,張王趙李家的小子,有的娶了媳婦兒,有的走了他鄉。


 


隻有他,真心匪石,不可轉也,照舊當她的跟屁蟲。


 


他守了她快六年。


 


娘說,女子談婚論嫁,要等到十五歲及笄。


 


方逢意便掐著日子,等她十五歲生辰那天,想向她表明心意。


 


大哥笑他:「碎崽子,人盧四娘子憑什麼看得上你?」


 


方逢意數著自己打雜攢下的錢,「我隻想讓她曉得我的心意,看不看得上我,我才不強求。」


 


大哥問他,若是盧琬英不嫁,那他把自己的錢全送出去,豈不是虧大發了。


 


俊朗的少年郎,坦然一笑:「我得先對她足夠好,才能讓她考慮嫁不嫁我。何況,這原本就是兩碼事。」


 


他想對她好,從來不以娶她為目的。


 


將來她嫁了旁人,他也隻盼著那人待她好。她若有事求到他,他無論如何都會相幫。


 


斤斤計較的是生意,不求回報的才是真心。


 


何況,她於他還有救命之恩,他幫她一輩子也是應該的。


 


可他還沒等到表明心意的那天,他的盧四姐姐就不見了。


 


她是正月十二的生日,卻在正月初七的夜裡消失了。


 


4


 


盧琬英消失的那晚,她爹氣憤地說道:「這S丫頭定是勾搭上野男人私奔去了!丟下她爹娘兄弟不管,真是白養了!」


 


她娘忙著給小兒子喂飯,隻嘟囔著:「跑了也好,少伺候一個。」


 


大姐姐二姐姐四處託付尋人,三姐姐跳出來責罵:


 


「爹娘說的,好似琬英費了你們多大功夫一樣!我們姐妹四個加一起的花銷,可抵得過兩個弟弟的一半嗎?


 


「何況琬英向來是個老實顧家的,平日種菜捕魚、漿洗縫補,賺著一個銅板兒就給家裡一個銅板兒,心甘情願在這泥潭裡熬。你們卻不知足,隻等個出價高的老爺來買賣她,如此拖來拖去,反倒害了她!


 


「我絕不信她會私奔,定是有人牙子見她樣貌好拐了她去。爹爹還不快報官,使人找她去!」


 


盧三姑娘這話,說得在理。


 


曾經夕暉照水,盧琬英的手被漁網勒出血痕。


 


方逢意跳上船,伸出手卻怕唐突,隻能心疼地看著,嘆息道:「四姐姐該生在富貴人家,金尊玉貴養著才是。」


 


盧琬英笑得輕柔,反手掩住傷口。


 


「方小郎君如此說,那我三個姐姐該不該生在富貴人家?你方家兄弟又該不該呢?」


 


她食指修長,輕點他迷惘的眉心,「我以為,人貴自重。」


 


心動如鼓擂,他紅了臉,轉過身,默默幫她補好漁網,撐船送她回了家。


 


這樣好的盧四姑娘,將他從人牙子手裡救了回來,自己卻落進人牙子手裡。


 


於是最愛待在家鄉的方逢意,立馬投了鎮子上的鏢局,做了鏢師。


 


從此離開家鄉,走南闖北,隻有過年的幾天能回家。


 


方逢意讀過的書不多,知道的大道理也少。


 


他隻是想著,待在家鄉是等不來他的盧四姑娘的。


 


至少做個鏢師,天南地北轉一轉,帶著畫像打聽打聽,就總還有找到人的機會。


 


那時大哥又問他,假如真找到盧四姑娘,但她已經被逼嫁人生子了怎麼辦。


 


方逢意依然心志堅定:「隻要她說一句想回家,我就舍了命幫她。」


 


想到什麼,他喉頭一滾,明亮的眼睛沉了沉,「她若是S了,我也要把她的屍骨帶回來。


 


「她那樣舍不得離家的一個人,一定吃不慣他鄉的水土。」


 


他天南海北地找了她四年。


 


涼州的葡萄美酒,姑蘇的桂花紅燒肉,帝京的芝麻棗糕,南詔邊境上的一鍋菌子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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