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第1章
潘順兒是砸在人牙子手裡的姑娘。
她知道回家的路。
但她故意留下,跪在床頭,認賊作母:「我給阿娘養老送終。」
前一世,她為了回家,親手葬送了腹中胎兒。
可到了家,卻被爹娘扔進河裡,孝敬河神。
不如不回去。
隻是,她若不回家,就再也見不到方小郎君了。
他還給她打了欠條呢。
他欠她一條命。
1
潘順兒認親時,委實讓馮婆子心驚膽戰。
「阿娘,您看我會做飯洗衣、喂豬種菜,同一批丫頭裡最體貼您,不如就留下我。」
她跪在青磚地上,磕頭如撞鍾:「我想給阿娘養老送終。」
馮婆子斜睨著潘順兒,眯眼一算:
剛拐來沒三個月,沒甚的交情。
不到十五歲,盤靚條順、牙尖嘴利,潘順兒是上品貨,往哪兒賣都是好價錢。
城裡年近花甲的王員外,還等著娶續弦呢,馮婆子原本就是打算用潘順兒來做這筆買賣的。
可如今,潘順兒這麼一說,倒讓她拿不定主意了。
做人牙子的,不積德、不積福,遲早不得好S。
馮婆子沒有兒孫,孤身一人,她明白這個道理,早S了頤養天年的心。
她從十六年前,就開始拐賣好人家的女兒了。
遇上的,要麼是苦苦哀求的,要麼是寧S不屈的。
凡是被拐的姑娘,誰不想回家?
所以心甘情願留下,還說要給她這個大仇人養老的,潘順兒是頭一個。
鬧得馮婆子心痒,掏出旱煙袋,砸吧個不停。
潘順兒跪走到榻邊,乖巧地添煙絲。
「等順兒以後掙著錢了,給阿娘換個絞絲雕花、湘妃竹的煙杆。」
跪回原處,笑臉拿捏得不深不淺:「再給阿娘配個白玉石煙嘴兒。」
馮婆子一抬手道:「別急著喊娘。你打量著蒙我老婆子呢?」
馮婆子一呼氣,灰黑的煙,罩住身姿嫋娜的年輕姑娘。
「你是被我拐來的,竟還要認我作娘?」
潘順兒怪笑一聲。
「阿娘,你老人家拐我前,前後左右也是看了的,難道不清楚我在我家是個什麼光景嗎?」
馮婆子拐潘順兒,是在正月初七那天晚上。
潘順兒一大家子逛街,她爹抱著最小的兒子,她娘護著半人高的另一個兒子——
至於其他四個丫頭,跟在後邊,偷覷著胭脂水粉攤子,誰都不敢開口要。
潘順兒走在末尾,穿著三個姐姐一路傳下來的舊衣裳,也掩不住姣好的面容身段。
馮婆子隻瞭一眼,便覺得潘順兒美得出眾。
太窮困的家裡,不敢出美人。
美人沒有娘家的倚仗,絕大多數,都成了權貴的玩物。
馮婆子一手嗑瓜子,一手掏迷藥,心想著:
「你被爹娘賣掉,還不如被我賣掉,心裡的委屈總要少些。」
城門口停著接應的馬車,一回到折柳鎮,馮婆子就給這批新來的「貨物」取名字:
「誰要是再敢提本名,就丟給豬肉鋪子的曹光頭,先奸再S!」
到潘順兒這裡,既不哭,也不鬧,反倒自己認下:「馮婆婆,『順兒』這個名字好。
順風、順水、順財神,旺我也旺婆婆。」
此前不是沒有耍心眼的姑娘,先假裝乖順,再伺機逃跑。
所以馮婆子不由分說,先將潘順兒一頓折磨。
姑娘們賣的是皮相,不能直接打,就用沾了水的手巾,捂住口鼻。
快捂暈了,松松手,敲鑼震醒了,再捂住。
如此一天一夜,S雞儆猴。
結束時,是黎明前最漆黑的夜裡。
潘順兒從冰冷的水床上滾下來,渾身發抖,爬回了自己的柴房。
她始終沒鬧過。
不吵嚷、不掙扎、不尋S。
第三天能下地了,潘順兒蒼白著一張小臉,跪到馮婆子面前:
「婆婆,柴房前邊有三步見方的一塊空地,你許了我種點豆苗吧。」
馮婆子將煙鍋子一磕,看著潘順兒的背影,可惜地搖頭。
在人牙子的院子裡,還想著種菜,真是腦子裡灌了漿糊,白瞎這麼好的樣貌身段。
如此提防了兩個多月,便到今日,潘順兒跪在床頭,要認她作娘。
馮婆子細細打量潘順兒,忽地說道:「你不願回你家,我明白。但你想留在我這兒,也得答應我個條件。」
潘順兒跪直身子,畢恭畢敬地等著聽。
馮婆子拍了拍自己的臉皮,「你得破了相,我才安心留你。
免得你哪一日攀上達官貴人,反過頭來咬我一口。」
「阿娘,這有何難?」
潘順兒站起身,先揉了揉酸困的膝蓋。
又望了望窗縫外的天——
碧天如練,萬裡無雲,像她上一世逃回家後,腳上被綁了石頭,沉底的那片河水。
回過頭來,她甜甜一笑,看似認了命,實則要與命鬥一鬥。
潘順兒猛地衝過去,奪過煙鍋子,火星子滾燙,烙得左臉一片紅腫。
對於這張美人面,她沒有半點不舍。
隻是,再要和方小郎君相認,就難了。
2
為了老來餓S床頭的恓惶,也為著潘順兒看著實在老實。
鬼使神差的,馮婆子留下了破相的她。
折柳鎮民風刁悍,原先最容不下的,是做人牙子的馮婆子,現在換成了潘順兒——
被拐來的姑娘,還能砸在人牙子手裡,究竟是蠢笨成什麼樣了?
寡婦宋姚氏最先坐不住,端著碗蕎麥面來換雞蛋,借故打聽是非。
好姑娘長、好姑娘短,跟進豬圈,看不見馮婆子了,才忙湊過去:
「順兒,你的臉怎麼被燙爛了?可是那馮婆子害的?」
潘順兒撸起袖子,雙手攥住半截木棍,攪拌豬食。
她頭也不抬地回道:「不破相,阿娘就不留我,沒法子了。」
宋姚氏一陣唏噓:「大家都說你傻,你原是真傻呀!」
心生憐憫,宋姚氏搭了把手,幫潘順兒把沉甸甸的豬食桶子拎進圈裡。
她替她不甘心:「你是不是忘了你家在哪兒了?要不我幫你想想?」
潘順兒被逗樂了。
上一世,她做過聰明人。
也是先裝乖順、受水刑,博得馮婆子的信任。
上了花轎,一路老老實實,嫁給王員外做續弦。
起初,王員外看她看得緊,鎖在後院,身邊時時有丫鬟婆子盯著。
後來,見她整日莳花弄草,做做針線,安了心的模樣,便準她去前院見客了。
再後來,她懷了身孕——
她附和所有人:「是啊,兒女便是娘最大的牽絆,這是我的命,我就該在這折柳鎮裡扎根。」
王員外這才放心,許她每月初一十五,出府門去廟裡上香。
那是個臘月十五,年關將近。
潘順兒脫了枷鎖一樣的錦衣華服,從禪房後窗翻了出去。
一片竹林,她冒著夜雪向外逃。
卻不想碰見一個修行的沙彌。
風雪裡裹著冰碴子,籠罩住面面相覷的二人。
沙彌問她,施主欲去何方。
她跪下,才將雙手合十,眼淚就奪眶了:「小師父,我是被拐來的,被那王員外強娶懷孕……」
眼淚掛在頰邊,很快也成了冰碴子,「我想回家、我想回我自己的家去呀……」
沙彌定定地注視她,最終將自己的僧袍披在她身上,讓開了路。
「此身不向今生度,更向何生度此身?願施主前路康莊,能得自渡。」
小師父息惡行慈,哪能想得到,送她出龍潭,不過是又入虎穴。
潘順兒抄山路出城,風雪交加,還託著孕肚,舉步維艱。
天剛蒙蒙亮,她終於出城了,卻聽到追兵趕來。
眼前是沒路的陡坡,坡下是波濤滾滾的河水聲。
潘順兒並未回頭,將心一橫,一步三滾地摔了下去。
再睜眼,小小的漁船上一盞燈火,一個面善的老婦人抱著她,正在灌熱水。
老婦人說,她和她家老頭子要回鄉,是在河邊撿到潘順兒的。
看見潘順兒時,她的身子底下,大片的血滲在沙石灘上,他們以為她早斷了氣了。
潘順兒那時覺得,自己的命還不錯。
雖然被拐過、賣過,但好在,如今看見了回家的希望。
老婦人見她咧嘴一笑,支支吾吾起來:「你的命是保住了,但是,但是……」
潘順兒掐住自己平坦的小腹,笑得更舒心了。
她明白,是她的孩子沒能保住。
「是好事,婆婆。放他早些去託生個好人家,總好過這輩子沒娘管。」
她鐵了心要逃的。
孩子隻是她計劃裡的一環,從不是她「最大的牽絆」。
輾轉回到家,滄海變桑田。
最先看見她的,是她三姐。
三姐坐在門前撿豆子,種菜養菜的本事,潘順兒都是從她三姐那兒學來的。